作者:聯合出版集團董事長 傅偉中
2024年,對華文世界的「金粉」來說,是很特別的一年。一百年前,金庸先生誕生在浙江海寧,他青年時期來到香港,最早供職於《大公報》。1955年,31歲的金庸從《書劍恩仇錄》連載的首篇——「塞外古道上的奇遇」寫起,到1972年以《鹿鼎記》封筆,17年從未間斷的寫作生涯鑄就了「金庸武俠」這樣一座令後世仰望的華文文學高峰。
百年之際我們重讀金庸,紀念金庸,不僅因為金庸小說對無數華人的青春來說是一段風雲激蕩的文學旅程,讓我們領略百轉千回的情節,認識至情至性的人物;她更是一座中國文化源源不斷的精神寶藏,從上世紀50年代直到今天,每一個時代,人們都能在其中領略到中國文化和中國精神的深厚內涵。就在今年4月的香港首個全民閱讀日,我參加了城中舉辦的「2024香港閱讀+」嘉年華,其中,對金庸先生的仰望與懷念,吸引了眾多的讀者,成為閱讀日的經典活動。
從源頭講起,正是中國文化的滋養,讓金庸的武俠世界無處不折射出中國人的精神。1955年到1972年,是金庸武俠小說創作的旺盛期。這十七年裏,金庸創作出十五部家喻戶曉的武俠小說。曾有讀者問金庸:「您的武俠小說這麽嚴謹,是事先編排結構好的,還是一邊連載一邊想下一步該如何寫?」查先生說,他事先構思的是人物的性格,然後再將這些性格放在後續展開的情節中,隨著不同場景和情節的發展,自然而然地演繹出人物的命運。更為令人稱奇的是,除了文學,金庸小說還涵蓋了中國傳統中的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儒釋道哲學,以及大量歷史掌故。比如《天龍八部》就有三分之一的人物、情節圍繞雲南大理展開。小說中“無量山”“無量玉璧”等原型都可以在今天的大理州南澗縣無量山找到……而金庸先生後來說,自己寫《天龍八部》等小說前其實並沒有到過大理。
我想,金庸小說中個性鮮明的人物性格以及錯綜覆雜的情節沖突,從未離開過中國文化的底色。《射雕英雄傳》中,如果沒有對儒家仁義禮智信的浸潤,就不會走出尊師重道、匡扶天下的郭靖;相反,《天龍八部》中,如果沒有對儒家道德倫理的局限性的理解,也就不會有蕭峰在雁門關前自刎的悲劇。
人物之外,金庸作品中,隨處可見對中國文化的取材與運用。最為常見的是中國古典文學對作品的滋潤。最著名的莫過於李莫愁常掛在嘴邊的,出自元代詞人元好問的「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當然也有古體詩,例如《神鵰俠侶》第十五回,楊過與程英兩相拍和的「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是出自《詩經.衛風》中的《淇奧》一篇。
對於金庸小說這座「文化大觀園」,當代學者從文學、歷史、宗教、社會學等多個領域,通過跨學科的視角挖掘其文化價值。以香港三聯書店出版的《金庸小說裏的中國文學》、《金庸小說裏的中國宗教》、《金庸小說裏的中國歷史》為例,學者通過對小說情節的詳細解析、對人物性格的剖析、對歷史事件的考證等,將金庸小說當作一扇理解和欣賞中國文化的重要窗口。
回到金庸作品上,其筆下的故事也透露著中國文化對情與義的深刻理解。在金庸作品中,情是楊過與小龍女的愛情,曲洋與劉正風的友情,趙敏和汝陽王的親情;義是田伯光對令狐沖認賭服輸的道義,是洪七公如濟公般天生一顆慈悲心,帶領丐幫弟子除惡揚善的正義。而情、義交融便是小說中的俠義精神。金庸先生也曾說過:「我的小說價值在於強調是非觀念,做人強調要有俠義精神,看到不公平的事情要站出來,同情弱者,見義勇為,不該做的事情不做。」這種俠客般的正義感和價值觀,伴隨著金庸的一生。
然而,金庸武俠小說所體現的俠義精神,與《史記》中的遊俠精神有所不同。金庸筆下的武俠世界不僅涵蓋江湖紛爭,還延伸至家國江山。其筆下的主角,雖然心向江湖,卻都有著強烈的愛國思想和民族情感。這既是中國傳統文化中「舍小我,成大義」的價值觀的體現,更投射出金庸成長與創作時代背景的特點。金庸出生於辛亥革命後的第十三年,從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再到新中國成立、香港回歸,金庸的一生,經歷了中華民族從積貧積弱到自立自強的轉變。金庸筆下的俠客誕生於當時中國的愛國主義進步思潮之中,也令想象的時空與現實產生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些現實背景影響了金庸小說的思想內涵,使作品中的俠義精神更深一步地涵蓋愛國主義和民族精神,具有高度的現實關懷。
可以說,金庸小說脫胎於傳統文化,又有對時代發展脈絡的詮釋和展望,因此,學者們不僅流連於金庸構建的武俠宇宙,更通過虛擬的時空觸碰現實的世界。由香港三聯出版的《金庸:從香港到世界》,就對小說中隱含的殖民統治,以及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問題進行探討。而由香港中華書局出版的《另類金庸──武俠以外的筆耕人生》,則收錄了金庸刊載於報刊雜志的文章時評,讓讀者理解金庸如何在不同時期,以不同身份解讀現實社會。同為香港中華書局出版的《醍醐灌頂:金庸武俠小說中的思想世界》一書中,作者又將金庸武俠小說置於五四以來的文學思潮與實際創作的脈絡中,把當時中國傳統之變遷,與金庸武俠小說中武俠之崛起,以及「江湖」之重現深入對比,從而得出金庸的武俠世界與江湖俠義,「實乃歷史的重構與傳統的回歸,從而成為全球華人及精神遺民的文化想象之所在」。
另一方面,以金庸作品及其所衍生出的各式各樣的文化產品,對中國文化產業的發展有著深遠的貢獻。早在上世紀50年代,小說《射雕英雄傳》就登上香港電影銀幕。70年代,金庸小說推動香港武俠電影風靡香江乃至東南亞。90年代,香港無線電視對金庸系列再次翻拍,締造了一代觀眾心中的收視傳奇。而在千禧年過後,內地金庸劇成為一個時代的收視保障。香港中華書局曾出版《亦狂亦俠亦溫文——金庸的光影片段》,該書作者、著名收藏家吳貴龍從多年來搜集的金庸相關藏品,包括報紙、周刊、廣告、劇照、小說到漫畫等,細數金庸小說與流行文化的淵源,很值得「金粉」參考。
除影視產業,金庸作品也對其他的傳播媒介,諸如動漫、舞台劇、遊戲的發展有著強勁的推動力。另外,金庸小說中的許多場景和地點,如桃花島、襄陽城、梅莊等,都成為了旅遊勝景,吸引了大量遊客,帶動文旅產業的發展。
從閱讀金庸筆下的一千四百多位人物開始,挖掘文字背後的深刻內涵,再到以金庸小說為載體,向讀者展示中國豐富的文化遺產,聯合出版集團與香港各界一道,充滿熱情,樂在其中。在過去的十年,香港三聯書店、香港中華書局、香港商務印書館和香港中和出版,致力於金庸小說及其相關研究的出版工作,共出版了二十二種有關金庸的書籍,有評論文章、學術考據,也有精美圖冊,這些書籍內容涵蓋文史哲以及作者生平等多方面,在金庸小說研究領域中,形成了一個相對系統的知識體系,為讀者提供多角度、多層次的理解和認識。在今年金庸誕辰百年的紀念活動上,集團特別邀請內地知名主播董宇輝薦書,希望有更多的年輕一代願意走進金庸小說這座文化寶庫,領略其中的奧秘。
如今,距1972年金庸封筆前的最後一部武俠小說《鹿鼎記》問世,已是半個多世紀過去。所幸,文字可以創造人們心中超越時空的桃花源,令每一位有著文學夢和家國情懷的理想主義者能夠皈依自己的內心。在紀念金庸誕辰百年之際,作為出版人,我們更會不斷探索與時代同步的傳播方式。未來,聯合出版集團願與各界一道,持續在金學研究和中國文化推廣的道路上不懈努力,讓我們共同努力,以金庸武俠為精神支點,讓中國文化更好地走入世界上每一個有中國人在的「有情有義」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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